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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我很欣賞的社會系老師寫的文章
學弟轉寄給我的!
最近有點忙碌
想念每一個朋友 想念每一個學生
想唸每一個曾經在生命歷程中的你們!



某場五年級之夢
裴元領(刊登於2003年1月號聯合文學219期)

我相信的:宗教、活著、休息。
我不相信的:詳見馬基維利、馬克思、尼采…所述。
最近最有感覺的:忙、很忙、特別忙。
{以上三句應編輯要求而寫}

一、權力
「五年級」在哪裡?諸如「中華民國五十年代」的論述有何意義?我們是否欣然或默然預設了某政體的連續性和某主體的發言位置,並將小小的悲喜投入大時代的洪流中浮動?或不置可否、任意選擇並投射在偶然的時段上,述說連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身世?抑或被某些莫名的力量催化後喃喃自語:「我老了…」
不及「三年級」坎坷,不比「七年級」有活力—這是所謂「五年級」的基本狀態。這群未經戰火洗禮的男女生在台灣從農業轉型到工業社會的十年間,實際經濟成長率平均為10.95﹪,父母輩的實際工資大多開始正成長,換言之,比起「四年級」那一代有更充裕的物質條件,也不必體會對岸的文革。那廂追隨毛主席,這邊崇拜蔣總統;很少小朋友知道當時課本外的世界省略敬稱,彼此以「毛匪」、「蔣幫」打招呼。
權力無所不在,所以權力親切自然—「中華民國」和「蔣總統」好像方程式或週期表一樣,於是這群人唸這些方程式或週期表長大。許多吃過「中美合作」麵粉或喝過「美援」牛奶的兒童,可能還會想起「美國美國大老鷹」的順口溜。「打倒俄寇反共產,消滅朱毛殺漢奸」的歌聲飄揚在許多中小學教室裡,在一九六○年代以中央伍為準(要高呼「我為準!」),然後散開。

二、故事(之一)
我很喜歡聽長輩講故事,愈老愈好。
據說幼時我曾發高燒到四十度,已陷昏迷。家母抱我攔車穿越宵禁的雨港,直奔一位陳醫師的私人診所。他們全家擠在狹小的看診室內睡覺,半夜大夥還得騰出空間來伺候這位小病人。家母多次提到「若不是陳醫師,你可能沒命了。」長大後我不只一次回去看,可惜景物已非,無從致意。
長大後回雨港,站在岸邊看船、看山、看天。這裡是家父工作多年的地方,也是家母親戚最多的地方。也曾與朋友相約或路過雨港,那些地點讓我不知從何說起。
騎小三輪車載弟弟(還包尿布)出去和別家小朋友比賽。喜歡唱歌也不怕生。和妹妹吵架,不分玩具給她,卻分給鄰居的小妹妹玩。那些飄浮的記憶有的還留下相片,大多靠家母講述。恍若隔世。
家母說從前用舊衣權充尿布,已往生的祖母半夜烘這些尿布邊打瞌睡,差點燒起來。日本宿舍靠山邊,常有蛇爬進來。
日本宿舍早就拆了。爸爸的媽媽畫像掛在牆上高處多年。媽媽的媽媽也往生近兩年。
直到一九七五年,那輛小三輪車還留在家中。那年全島的民族救星、世界偉人離世(課本稱「崩殂」),我也排過長長的隊伍去三鞠躬。當年老師送的《正聲兒童》還在,連後來看的《蘇俄在中國》與《守父靈一月記》都沒丟。
一九七五年舉家南遷高雄。小三輪車不見了。兒童節還有兩次沒過完,童年結束了。

三、夢
夢中曾上二樓,木造樓梯,窗簾輕飄,窗外陽光明亮。年輕的爸爸坐在桌前寫東西,媽媽好像在樓下作飯。有香味。無對話。慢動作。
家母說,我可能夢到幼時住過的日本宿舍。確是兩層。
好幸福的夢。用力回想都想不清細節。
另一個夢:我走進一座衰頹的老房子,躺下。又陌生又親切又驚恐又習慣。然後走出,遠遠…
「日本宿舍早就拆了!」
倘回憶無誤,那該是一九七○年的場景。中華民國五十年代隨日本宿舍先後消失了。那年,有戶人家搬到台北市,留下默片的夢。

四、火箭
幼時的記憶包括「半夜看火箭登陸月球」這等頭條轉播。
火箭昇空噴出巨大濃煙,真驚人!太空人在月球上蹦蹦跳跳,真有趣!
轉播棒球賽並不令我激動。「USA」才是第一名。
這是電視教我的第一串單字「U-S-A」。當時我不知道英文有廿六個字母。
我可以坐火箭嗎?
有USA的火箭可以坐嗎?
我可以穿太空衣在月球上蹦蹦跳跳嗎?
家父帶我去坐遊樂場的火箭,嚇到說不出話來:我以為火箭真要發射到月球去了,坐著動都不敢動。
下了遊樂場的火箭,總算踏上地球,大大鬆了一口氣。
他還送過一個飛碟,打開開關後圓周會閃閃發亮並旋轉的玩具。
我把家裡的椅子排起來,躺在地上,想像自己坐在火箭裡昇空。
許多年後才知道:這裡只有世界偉人,沒有火箭。

五、故事(之二)
長大後才聽說,山區裡的「祖厝」從來都不是自己家(族)的。甭說土地。
家父以上三代的「祖厝」只是租來的。
小時隨爸媽回山裡木造磚砌的老房子,看著高高的屋脊,興奮得睡不著。用柴燒灶(據說那時已可叫人送瓦斯)、到溪邊撈魚(後來才知道這是家父兒時的加菜方式)、看蟑螂毫無顧忌爬來飛去、看著充滿驚奇的後院(據說小時我曾被鵝追著跑)、「永遠的」警察局和豬肉攤(好像永遠都在那裡)、到附近的國小散步(家父當年就讀的國小)、走過一排舊屋舍就到攔水壩邊(那是抓魚的好地方)、蟬好像永遠叫不完的夏天…
後來看「戲夢人生」,我想自己可能至少活了百年以上。
「過年無錢買肉,只好把蘿蔔滷成黑色,看來就像一塊肉…」
「沒柴燒,就趁下大雨到溪邊撈山上流下來的木頭,先用繩索綁牢在大樹上再綁緊自己,然後慢慢走入溪中…」
「那時往內山沒柏油路,補貨就靠肩挑走山路…」
「恁內山阿嬤沒錢,讀書要靠自己…」
「別人寫書給你讀還讀不懂!」
家母說,你老爸太會說話了。台灣不知多少家庭都有說不完的故事。
簡直是猶太人的童年。充滿原罪。
原罪就是情結。情結就是無法根治的場景,永遠笑不出來的起源。
某個農曆過年,全家小孩還隨父親用雙腳走遍大半高雄市。
用腳走路:這是饒富教育意義的過年方式。
勇敢走過自己的意識與無意識,絕不腳軟。
「沒什麼好怕的。」家父說。

六、感覺
讓別人的歷史變成自己的新聞:這是聽故事的妙趣。
看自己的故事充滿不連續性、塗抹和敷衍了事的痕跡:美國的火箭、汽水和牛排,德國的金龜車和鏡片,台語裡的日語,國語作文和演講比賽(「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,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…」),考不完的試和打不完的棍子。
李小龍的雙截棍在電影院裡叱吒。○○七總有美女。
黑白的群星會、永遠的鄧麗君和劉文正、「時光一逝永不回,往事只能回味」的尤雅、人如其名的青山、讓我想起輪迴的文夏、洪一峰和郭金發、剛出道的沈雁和李碧華、同樣黑白的羅大佑和蘇芮、高亢的鄭怡(直到一九八○年代末)和抒情的齊豫、一次回到中學時代的徐曉菁和楊芳儀…
在黃沙飛揚的烈日下打躲避球。下課擠福利社吃零食(乾麵、冰棒…)
到游泳池游整個下午,買一支塗滿醬料的黑輪(一塊錢)犒賞自己…
國中補習課前英文老師會請大家吃麵包,邊吹電扇邊上課…
升國中前的暑假首次學會二十六個英文字母,全補習班在老師帶動下高唱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…
第一次用硬筆寫「蠶」這個字,在方格內用心用力寫…
第一次寫毛筆字,磨墨臨帖,落筆在紅色九宮格的瞬間…
在家父面前背九九乘法表,緊張到忘了…
家母握我的手學寫字…
…迷路了…在多雨的平原的一場大拜拜時…魚塭和稻田…好多人…一群大人用力追捕一隻沒綁牢的豬,叫聲淒厲…好好吃…蒸便當的熱氣…午睡…
左膝有一道從幼稚園時期留到現在的疤痕,提醒我許多事。
忘了感覺:時間從皮膚細紋上的細毛輕輕爬過…
忘了感覺:自己有多少心情…在成長的遺忘中…
忘了感覺:我說給誰聽…你們在哪…妳在哪裡…

七、無盡
將進酒。君莫停。
深知心在。遊戲三昧。
君莫停。無盡意。


20021222[SUN]1709天陰農曆十一月十九日時冬至,
謹以此文送同為「五年級」的老友邱朝旭(1968-2002)往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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